作者:曲柏霖
门缓缓的合拢,张磊感觉到自己在下降,他浅浅的舒出一口气,解开了西服的一个扣子。每次这个电梯门在他面前关上,都意味着一天疲劳的结束。
烂透了,他想,他没和别人抱怨,毕竟平时很少有人愿意听这些。他只是沉默着,找了一个角落站下,电梯里除他还有两男一女,但是一片安静,没有人讲话。
张磊的手机没信号了,他关闭屏幕,抬起头盯着那串跳动的红色数字,6─5─4─3─
但是到3就停止了。
伴随着一个猛烈的震颤,人群发出一阵尖叫。张磊本能的抓住扶手,但还是免不了一个趔趄。晃动很快平稳了,轿厢内的灯光暗了下来。
电梯停住了,张磊一时间还有些恍惚,日常的生活在此刻脱轨,他被困在了电梯里。
人群渐渐吵闹起来,有一个粗壮的男声在骂骂咧咧的叫喊,一个年轻的女声在低声啜泣。张磊划了两下手机,依旧没信号。他又去按报警按钮,没用,断电了。
沉默在黑暗中持续了很久。
那个粗哑的男声先开了口,他长叹一口气。
“唉,这一辈子,怎么就这么多破事啊”
确实,张磊想。
“诶?你们来法院都干什么的啊,打官司啊?”男人又说,但是没人回应他。他自顾自的说了起来。
“我其实不是打官司的,跟你们说啊,我是来陪人打官司的,陪我大哥。这事……真的,我都没处跟人讲理!”
那男人应该是缩了一下身子,张磊听见了羽绒服的面料摩擦的声音,然后是一声咳嗽。他停顿了片刻,声音明显低了许多。
“上月我一朋友开车,他是林场的。半夜,省道上拉货往城里赶。当时他刚进城,脑子就松了一下……按理我大哥也没什么错,他看见前面是绿灯就冲了过去,正好赶上一个女的过马路。下坡,还有水,他使吃奶的劲踩刹车……”
男人静默了一下。
“要我说那人也是贱!”
他声音突然洪亮了起来,仿佛带着很大的底气,那个贱字是从牙缝里蹦出来。
“那女的拉到医院,当天晚上就不行了。非抢那个红灯,你说这人是不是有病!命搭上了不说,还坑了别人。”
“那一家人缠着我们要钱。后来定下来了,私了,五万。结果你猜怎么着?我朋友家一分钱都不给!还说关两年就关两年,才多久,又不是给毙了!我当时气的摔门走了!你说这是人说的话吗!”
“法院今天给判了,三年,妈的,三年啊!我朋友女儿才六岁啊!还说什么过失伤人?我看就是那个女的找死!再说监狱那个地方是人呆的吗?啥好人送进去待几天也给你弄浑了!”
他停顿了一下。电梯里又是片刻的安静。
“嗨呀,我不是说怎样……。”
男人嘶了一口气,低声缓缓说道:
“这世道真是乱套,真的!该停的车不停,不该停的电梯乱停,好人都他妈关监狱里去了!我……我这些年做人是厚道的,但本本分分就是穷啊!我帮我哥们,连律师费都是我出的。你说我傻不傻?今天二审,他家里头八个兄弟姐妹,人一个没来。这人都是怎么了,连亲戚都这样?”
男人说完了,张磊刚想附和着感叹一下,只听见一个苍老的声音,从电梯的另一个方向传来
“人不就是这个样啊!
张磊转过头看去,不过依然是一片漆黑,什么也看不清。听声音大概是个年迈的老人。这声音沙哑的甚至让人听不出性别,但倒是因为情绪高涨而显得响亮。那个老人激动的讲到。
“别说亲戚啦,就是亲闺女也靠不住呐!你觉得你苦了?我这一肚子苦水还不知道找谁说呢!。”
“我家丫头今年二十八啦,这孩子从小不听话,处处和我冲着来,亏了我跟他妈两个人拼了老命板她,她现在算是成才了,结果成才就把我给忘了!”
“她弟弟上个月结婚,要办宴,需要用钱,我和我那闺女要,她倒是痛快,一下子打过来一万,我说一万哪够啊,谁家男娃娶媳妇,姐姐的不送上个十万八万的?我再找他要,你猜她说啥?没有!就没有?!”
老人猛地喘了一口气。
“怎么可能没了呢?你去我们十里八乡问问,哪家哪户不知道我的丫头在城里给大老板打工赚大钱呢?几万块钱对她来说算个啥啊?我又问她,她说她真没多少钱,就是每个月领工资,拿不出那么多。尽是骗人的鬼话!”
“他弟弟也大了……男娃用钱的地方多啊!这孩子从小就听话,各方面都聪明。现在也挺给我张脸,我退休以后他就替我接了厂子里的班,今年还给我找回来个媳妇,我脸上有光啊。就是明年他要买房,怕又要用钱……”
“真是……都怪我那闺女不争气……”
老人阴沉的叹了一口气,接着破口大骂
“狼心狗肺的东西!她以为我不知道啊,她在城里找了个外人了,跟了外人,把她弟弟都忘了!上次回家打扮的像个鬼一样呦!叫我骂了一顿。我看她是把我们一家子都忘了!我这二十多年白养了,养出来一条白眼狼!”
“我今天也不要我这张老脸,来法院讨个公道,当爹的告女儿,天经地义啊!结果你们法院说什么?不管!哈!不管?这么背祖忘典的事情你们都不管,那你们管什么?要我说,就是这世道乱了,人心才乱了!”
老人说完又要长叹一口气,但这口气没叹出来,反而带出来一连串的咳嗽。
张磊还是沉默着,起初他听着这两段胡话,甚至连一点厌恶也生不出来。来法院的什么人都有,所以他并不觉得这两个人有什么稀奇。但不知不觉的沉默就被打破了。黑暗似乎抹除了隔阂,他突然有一种剧烈的想要倾诉的冲动。关在这里的时间越久,这种冲动就越剧烈。
终于,张磊也忍不住开了口,他说自己其实是个法律高材生,大学毕业志愿进了法院工作,结果几经波折稀里糊涂的成了法警,每天站在法庭上一动不动,他都觉得自己就像个盆栽。
他说自己当法警是不公平的,当初的选拔也是被人动了手脚,他说他的同事都是一群废物,靠着阿谀奉承受了提拔,他觉得自己现在每天生活在一帮废物中;他说他自己原本打算兼济天下,现在却只能在职场上摸爬滚打。
他滔滔不绝的诉说着生活对他的恶意,权当那看不清的黑暗中有一万个他的同情者。他渐渐理解刚才说话的两个人了,他越说越激动,也越说越离谱,到最后他自己也分不清哪些是确实发生过的,哪些是随口编出来的。渐渐的他们三个的发言交汇在了一起,他高声唾弃着那个不看车的行人,痛骂那个忘恩负义的女儿,还有他自己该死的同事们,三个人的声音渐渐交融,汇聚成一股沉重的咆哮。
张磊感觉自己融化在了这咆哮中,仿佛加入了一股宏大的人流,狂奔的人群横冲直撞,摧枯拉朽的碾碎大路上的牛鬼蛇神、吹飞所有碎石沙砾,他嘶吼着,叫嚷着,奔腾着,咆哮着,他浑身的倒刺和逆鳞都竖了起来,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,他突然感到一种别样的辽阔。他能够自由呼吸了,他甚至感觉自己不像自己了,但有一会儿他又感觉他更像自己了。
突然,灯亮了
一下子安静。
像是有人按下了什么开关一样,电梯修好了,但再没有人说一句话。张磊猛地别过头去,他的心脏还在砰砰跳动。他感受着这沉默,微微的头痛,鼻腔里有一些堵塞,他隐隐觉得人群中存在着一种莫名的默契。
他把西服的扣子又扣上了。
电梯缓缓下行,─3─2─1。
门开了,门口站着一个男青年,手里拿着一束红玫瑰花。刚才一直沉默的女孩看到他,一下子冲了出去扑倒在男孩怀里,开始低声啜泣。
男孩轻声说着安慰的话,同时有些紧张的打量着电梯里的其他三位乘客,张磊的脸色有些不自然,他尽量不看那个男孩,也不去看发言的两个乘客。他迈开大大的步子,加快速度甩开人群,一路走出了法院的大门。
出门的一刻,户外的寒风猛地吹在他的脸上,一大股冰凉、富氧的空气灌进他的肺,他一下子醒了。电梯里的人打了一个盹,他做了一个不合情理的梦。
天空渐渐暗了下去,路灯亮了起来,一辆轿车呼啸而过。他突然想到了那个死在车轮下的女人,还有那个拿不够彩礼的姑娘。
但他也并不多想,那些人对他来说已经是搅成一团的,毫无意义的、模糊的黑雾。他向家走去,道上满是枯黄的落叶,但路边的马尾松却青翠依旧;地上有一只麻雀,瞪着眼睛死在墙角,抬头,两只飞蛾围着路灯欢快地旋转。一个乞丐低头拉着二胡,几个孩子开心的吹着口哨,这世间的万物并不相通。
张磊走过一个小公园,停下来等红绿灯,又一辆车飞速驶过,溅起一大片水花,三两只蚱蜢惊得钻进了绿化带。但过了一会儿,积水渐渐平静下来,又映出一片澄澈的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