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:张星宇 刘圆圆 王嘉杰 骆秋曲
「快递——我想赌上一把」
吴庞家就在昌平。“他家有幢大别墅呢,他就是来体验生活的”,交谈间,附近的一位年轻人对着我们喊道。
“快递行业这些年发展很好,我想来试试。”他看中了快递行业快速发展的机会,想试着在快递行业闯出一片天地。于是,他信心满满的承包了学校的中通快递点,作为中层管理者,他还有两位下属。
每日的工作开始于清晨七八点的货物分拣以及装卸,“中通是家大公司,每天有近千件快递”,他颇有些自豪地说。根据快递公司的承包制度,这一片区归他管理,公司只管将近千件的快件发给他,剩下的一切,他全权打理。一件快递,无论大小,毛利两元,两位下属的工资一元,到他自己便只剩下一元了。但他的收入并没有这么乐观,丢件、拒收产生的费用都得自掏腰包,有时可能因为一件快递的事故,半天乃至一整天的工作都白干了。
“党的十九大”结束那几天,因为快递点的纠纷导致快递无法寄出送达,他每天都损失两三万。说到这时他仍然笑着,带着微微的涩。党的十九大期间无法在地下通道摆放快递,他们整体搬到了表厂,城管说他们乱摆乱放影响不好,于是他尽最大努力在狭窄的道上将快递摆得整整齐齐,说尽好话请求城管理解他们。环卫工人也会冷言冷语几句,抱怨他们产生了太多的包装垃圾,增加了每日的工作量,他什么也辩解不了。党的十九大结束了,他原以为可以回到地下通道继续安稳地待着,但是学校保安站在通道口,不给放行。这时表厂也回不去了,他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。“公司才不会管这些事!”他计算着自己每日的巨额损失,却什么也做不了。直到校学委与校方沟通,他终于重新回到了地下通道,“我们真的特别感谢那些学生”,他谈到双十一引发的快递高峰,他眉头微皱。每天两三千单的快件意味着只能有短短三四个小时的休息时间,意味着损失风险的扩大,他不知道是赚还是赔。别人在购物狂欢,自己反而像是在走钢丝,战战兢兢。
“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,我肯定不会再选择这个行业。”和很多快递员一样,他受快递的丰厚利润吸引而进入该行业,之后却发现付出和所得的比例严重失衡,并不是所有的努力都会有实际的回报。他害怕被投诉、害怕遭到拒收,更怕公司因为各种原因不断扣钱,如果愿意去想,每天都可以是如履薄冰。想要放弃是家常便饭,这个念头会准时地出现脑海中,既是因为责任,也是因为承包交付的押金,他依旧坚持着、隐忍着。他总喜欢和取快递的学生们聊天、开玩笑。“生活本来就这么苦了,不找点儿乐子怎么行?”
地下通道的灯很亮,不至于让他觉得生活暗无天日。太阳明日还是照常升起,吴庞这段“体验生活”的经历并没有这么快结束,他照常开着车子来地下通道,照常点着外卖吃着盒饭,谁又能不体验生活?
「我想,给他们最好的」
六点天光微弱,早早起床,顾不上塞一口面包,余红夫妇就已经开始语音识别上千条信息。从取货到拉货再到配送,全部是人工完成。地下通道阴冷窄小,不见阳光,一系列工作程序走下来,余红嗓子干涩,嘴唇裂皱,腰酸腿疼。午餐只能靠借保安或者澡堂阿姨的校园卡才能去食堂刷卡吃饭,冷热不论。有时候也会点一小份外卖,多少有些奢侈,权当犒劳犒劳自己。每天把上千件货全部发完,直到晚上十一点后才打理完要退件的、明天取的,才得以倒在床上匆匆合眼睡去,力求第二天又可以对每一位取件的学生展露笑容。
每天都是这样循环往复,立足于划分到的小小一两平米的片区,余红和她丈夫接替她姐姐加入快递大潮,在这里已经守了两年多。如果真的可以重新选择生活的话,她打死也不会选择干这份工作。不过,她现在已经习惯了。看着丈夫去拉货的背影,她幸福地说,平常工作时靠给他一个人发发火来平复自己的心情。她做不到把所有不好的情绪都憋着,但是她能给客户最美好的一面。从河南老家到北京,他们兜兜转转、辛劳奔波。可是,只要是一起走,彼此扶着,就不会倒了,就不再对辛苦耿耿于怀。
一年三百六十五天,而申通的快递员只有六七天假。他们最小的孩子已经六岁、他们的父母年事已高,他们从来没有忘记,也从来没有太多机会回去看看。孩子留在老家,这么小的孩子让父母如何不牵挂?虽然孩子的爷爷奶奶并不会用手机,但老人家总会抽空找邻居打电话给远在北京的余红夫妇。有时,余红他们赶紧包装好快递,一一归置后,顾不得洗澡吃饭,在深夜拨通了河南邻居的电话,请他们帮忙转接。长久的思念与等待,他们早已顾不上屡次打扰邻居的歉意。由于工作太忙,他们没有办法保证每周打一次电话的频率。他们饱受不能相见的煎熬,加大的快递工作量使他们忍耐的所有担忧与愧疚转移,乃至麻木,似乎被治愈。
在孩子很小的时候,他们俩就离开了孩子们身边,来北京打拼,给他们赚生活费和学费。每年过年才能回一次家,其余都是不定期的电话联系。“我的闺女已经忘记爸爸、妈妈的样子了”,她略微哽咽却又微笑着说。去年,她和丈夫领着大包小包,带着小孩子们都喜欢的玩具回去过春节,小闺女却把他们拒在门外——“你不是我妈妈!”。女儿已经不认识她,在孩子的心里,门外的两个陌生人竟然走进家里,还企图闯进她的小房间,她抽抽搭搭哭个不停。余红伸手想要抱抱这个小小的孩子,而孩子双手背在身后,狠狠地搓着衣物,抗拒不已。一年来怀揣的炽热的期待被击的粉碎,像烧得滚烫的钢淬火时的反击。客户冷言讽语、态度恶劣时,她没哭;货物滞留、工资被扣时,她没哭;寒假凌晨一点,蜗居在地下通道装货时,她没哭。那次,她哭了。相隔的距离像是阻断了血缘,他们白霜逐渐染上双鬓,慢慢长大的儿女却已是相见不相识。
过年将纳入箱柜的被子拿出,霉味还未散去,被窝尚未温热几回,内向的闺女也未和自己熟络起来,他们就要离开了。他们不得不回到地下通道,不得不继续守着那一两平米的工作区。每每打电话,儿子总是说:“妈妈,我什么都不要,我只要你们回家。”365天,他期盼他们的归来盼了365次。如今,他进入了又一轮的漫长等待,还会有下一轮,直到他长大,他独立,他含蓄起来,他不再问“爸爸妈妈你们什么时候回家”,直到他不再说“爸爸妈妈我想你们”。
由爷爷奶奶照看,他们不担心孩子们的基本生活。但是自己不在身边,爷爷奶奶又是宠溺,孩子缺乏一些必要的引导和足够的建议怎么办呢?他们虽是愧疚,却也无能为力。她知道,孩子就像一棵小树苗,小的时候就要把他捋直了去生长,要不然长大了可就纠不过来了。她似乎不知道争取物质宽裕和亲自近身陪伴之间该如何抉择,可是,她已经做了选择。
说着自己的孩子,她又想到了自己的母亲,好久未见了,已经忘记上次见面时是去年的哪一天。她早已为人母,体会到操劳孩子衣食饱暖的艰辛,感受到了对孩子学业前途的担忧。她不再烦母亲的唠叨,不再不理她的叮嘱,可这些叨唠、叮嘱、家常,她再也难以当面聆听,再想要倾诉的一切,也难以和母亲见面言说。她想告诉母亲那些复杂的、难耐的感受,讲讲她遇到的那些快递上可爱的名字,讲讲那些学生送给她的礼物,那些温暖而有趣的故事。
“取快递吗?”上千件快递和接连不断前来取货的学生,把她的自责、难过、担忧都赶跑了。工作面前,她来不及悲伤流泪,来不及思索踌躇,她只有微笑着完成一项项工作,这才是当前最要紧的。偶尔得闲坐下来的时候,她忍不住就会想——儿子是不是又长高了,闺女会不会爱说话一些了?有时忙得太烦躁时,想想那些取快递的学生送的水,她又有了继续做下去的力气。世间安得双全法?就算只为了孩子,似乎也是没有的。